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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爷去世的时候是在返回故乡的车里。路过一个村庄,他看到别人家院子里横在两颗树上的尼龙晾衣绳,平铺着两件白衬衫,随风飘荡。他说,以前外地求学归来过年,他的母亲就是那样晾洗他一包带回家的脏衣服。晾得密密麻麻,要两三天才能干透。那时候没有自来水,没有水龙头,河水也干了,只有井水。井上盖着一个早已废弃的磨豆腐的大磨子。打水的时候,要先把磨子移开。把桶挂在钩子上,摇着摇把,轱辘轱辘把桶放下去,再轱辘轱辘摇上来。
姥爷不喜欢坐飞机,不是因为他害怕冷不丁气流的颠簸或者恐怖分子的劫机,也不是因为他不喜欢局促于巴掌大的地方和退去新鲜的罐装食物。没有了参照物,就没有了经历,他说。他宁愿坐高铁,他要亲身经历沿途一个个村庄,一座山,一个湖泊,哪怕转瞬即逝。
人们都说他们这些拿手术刀的是靠经验吃饭,姥爷说,不,是靠经历。
如果不经历,很少有人会有机会知道自己可能会有多么善良,又可能会有多么邪恶,会有多么勇敢,又会有多么懦弱,会有多么强大,又会有多么渺小。
那些经历,就像半成品的食物,等着你再把他们从记忆里拎出来,解冻,化开。它们就像你的庐山,横看成岭侧成峰,在每一个维度丈量你。
譬如牛肉,可以做卤牛肉,水煮牛肉,香辣牛腩,番茄牛肉,蒜爆牛肉,葱爆牛肉,土豆烧牛肉,胡萝卜炖牛肉,甚至海参牛肉汤。虽然姥爷不喜欢吃海参。姥姥总鄙夷的说,不吃海参的人胆小。莎莎想,按照姥爷的因果推断方法,怕也有可能是胆小的姥爷不吃海参吧。她无从验证,她无法找出一个一模一样但是胆大些的姥爷。
她也无法找出一个一模一样但是胆大些的鹏表弟。森舅舅刚走的那一年,鹏表弟见不得任何穿白色大褂戴口罩的人,也见不得博物馆里的宇航服。穿上了就是把爸爸带走的坏人了,姥爷和磊舅舅也不允许穿。因为穿上了就和他们一样了。小时候,变得一样,就是全部生活的意义吧。
处理半成品的食物也总要耗费时间,就像飞洋过海回家一趟。像她这种没时间等它们慢慢化冻的,叫外卖固然会快很多,也省去了很多麻烦。可姥爷,不能总是视频里的姥爷。她在国外回不来的时候,姥爷总说,啥时候才能看见你呀。她有点哽咽道,姥爷,现在不正见着嘛!她懂得,姥爷想要的是可以经历的见,可以放入记忆冰箱封存的见。爸爸妈妈已经学会了妥协,录屏就心满意足了。解冻过的食物还可以再冻上吗?
有些家常的半成品其实都无需解冻。譬如白饭,可以做蛋炒饭,酱油炒饭,扬州炒饭,海鲜炒饭,黄金炒饭,咖喱炒饭,菠萝炒饭,泡菜炒饭,腊肠炒饭,。。。。,甚至不可名状的炒饭。等到姥爷去世,她才发现关于姥爷,她并没有太多的半成品可以来化冻。姥爷,好像一生下来就是她的姥爷,她竟然有点不能接受姥爷还有妈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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姥爷说的是辘轱井。辘轱井里打来的水还得用扁担挑回去。挑水,一般都是家里年轻力壮的父亲来干。他的父亲,别人都说,顶着青天白日的帽子跑了。也有风风火火的年轻新媳妇儿来挑的。但人家用的是竹扁担。他们家只有一根老旧的木扁担。她母亲自己挑,每次就挑两个半桶,一担一担的往大铁盆里倒。大铁盆是瓷瓷实实十斤铁浇铸的大铁盆。大铁盆很重,装水后更重,他的母亲搬不动。洗好后,她又一瓢一瓢舀出来,倒掉。尽管如此,他的母亲还是坚持洗好几遍,一遍冲掉灰尘,一遍打上洋肥皂浸泡,头一遍打洋肥皂通常没有泡沫,她要洗掉第二遍再打上洋肥皂浸泡,用洗衣板搓,再两遍清洗掉肥皂泡沫。最后一遍的时候打开一个玫瑰瓶子滴几滴,再泡一泡。他父亲在的时候,他的母亲没怎么干过活,但是姥爷带回家的衣服也一定要亲自洗,寒冬腊月里。
她对于姥爷半成品只有零星几个。就连这些,也是妈妈告诉她的。姥爷的妈妈洗完那么多遍衣服一定很累吧?但满屋子晾着带玫瑰露的衣服一定很香吧。她想象玫瑰香扑鼻而来。
邻里四坊一嗅到混杂在肥皂香里的玫瑰香里气息,便要说,“儿子回来了呀!”
她嘻嘻一笑,瞅瞅白纸新糊的棱格子窗,“在大屋里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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