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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邵伊敏的祖父下葬的那一天,天气晴朗,风和日丽。他长眠的墓园没一丝阴森感,抬头看去是空旷碧蓝的天空,远处背景是连绵的落基山脉,近处则是无边无际的草坪,一眼看去,是一片平铺着的墓碑。此时正赶上温哥华樱花季的尾声,到处是一棵棵盛开的樱花树,大片大片粉红、洁白的樱花如烟雾一般笼罩树端,轻风吹来,花瓣如细雨般洒落在绿茵茵的草坪上。

    所有人都肃穆而立,做着最后的告别。邵伊敏一只手紧紧握住奶奶的手,一只手牵着名字发音和她相似的小堂弟邵一鸣。她转头看奶奶的神情,那张满是皱纹的脸上是不舍,更是平静。三岁的小一鸣穿着黑色西装,柔软的小胖手放在她手里,站得直直的,专注地望着墓碑上镶着的爷爷的照片。

    那一刻,没有眼泪,她终于释然了,心头一直纠结郁积的情绪仿佛被一只如风般温柔的手轻轻抚过,耳边连日尖锐的鸣响也渐渐低了下去。

    这里全是她的亲人,她的生命并不孤单。

    邵伊敏和父亲一起返回北京。苏哲头一天已经从深圳飞到了北京,过来接机。她准备在北京待上一天,她父亲没出机场,直接买了回老家的机票。离起飞还有一个多小时,她和苏哲陪他去首都机场的餐厅吃饭,因为时差的关系,他们都疲倦得没什么胃口。

    邵正森郑重地感谢苏哲:“太麻烦你了,小苏,特别是你表嫂还专程出席了葬礼,我们全家都很感动。”

    孙咏芝在葬礼头一天打电话过来致意已经非常周到了,第二天,她特意从居住的温西区开车出席在公共墓园举行的葬礼,让邵伊敏一家意外又感动。将近四年不见,孙咏芝一身黑色套装,看上去精神状态极佳。她紧紧拥抱了伊敏,告诉她乐清乐平都让她转达慰问。邵伊敏同样抱紧她,充满感激。

    “您别客气,本来我答应了您要照顾好伊敏,应该陪她过去的。”苏哲彬彬有礼地回答。

    他走开帮邵正森办行李托运手续,邵正森看下他的背影,再看看女儿,欲言又止,邵伊敏知道他想说什么。不过,她确实没有和父亲谈心的习惯,同机十一小时回来,除去休息,也只泛泛谈了彼此的工作,聊了下她异母妹妹的学习情况,此时正打算回避这个话题,可看到父亲斑白的两鬓和疲惫的神态,她蓦地心软了。

    “爸爸,您照顾好自己的身体,别为我操心,我没事的。”

    邵正森微微苦笑:“倒要你来嘱咐我这些。我把照顾你爷爷奶奶的责任全推给了你叔叔,把照顾你的责任全推给了你的爷爷奶奶,这一生实在是太自私了。”

    “爸爸,都过去了,爷爷走得很安详,现在奶奶心情平静,我也过得不错,何必还想那些呢?”

    “人年纪一大,再不反省一下,算是白活了。算了,小敏,爸爸也不多说什么了,你一向把自己的生活打理得很好,不需要我这不成功的父亲教你什么,不过一定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

    邵伊敏点头:“我知道了。”

    送邵正森进了安检口,苏哲拖了邵伊敏的行李上了外面的车。

    “这几天耳朵有没有什么问题?”

    “没事了,偶尔耳鸣,很轻微。”邵伊敏将座椅放低,半躺下来,尽力舒展身体,“其实你不用特意又跑一趟北京,我打算办点儿事,明天晚上就回去的。”

    “你又不让我去加拿大,我再不来接你,怎么放心得下?而且在北京,我也有事情要处理。”

    邵伊敏不再说什么,半合上眼睛躺着。前后不过十天的时间,往返温哥华和北京,两次倒时差,中间又经历葬礼,确实觉得很累。本来奶奶很想留他们多住几天,可是父亲工作丢不开,肯定必须赶在五一长假结束前回国。那边叔叔也忙于工作,婶婶再次怀孕,每天晨吐十分难受,依然要照顾一家人的生活起居。她实在不忍在那边多打扰叔叔一家的生活了,只告诉奶奶,她一定会争取再拿到假期过来住一段时间。

    到了苏哲下榻的酒店,进了订好的房间,苏哲见她无精打采,让她马上上床睡觉,告诉她自己就住隔壁,明天上午会出去办事,醒了打他电话,然后走了。邵伊敏洗了澡,关上手机倒头便睡,这一觉算是近一段时间最沉酣的。再睁开眼睛时,窗帘低垂,房间黑暗寂静,让她一时有点儿不知道自己身在哪里了。

    恍惚间记起刚才的梦境,仿佛是重现了在温哥华机场看到的情景。透过高大的玻璃墙看出去,海面上成群的海鸥在低低飞翔盘旋,那样自由自在的姿态让她无法移开眼睛。她当时出神地注视着飞翔的海鸥,只觉得此情此景好像在被遗落的某个梦里出现过。

    往昔突然变得清晰如在眼前,曾几何时,冬日几点繁星下,她和一个男人伫立湖畔,仰头看一群候鸟从容不迫地挥动翅膀,掠过视线,天空中那样的暗夜飞行,身后那样温暖的怀抱。时光流逝,记忆却没有走远,所有她想遗忘的仍然被好好珍藏着。

    而此时,她不确定到底是刚刚流连的梦境还是深藏难忘的记忆让她神驰。

    邵伊敏坐起身,将枕头塞在背后靠着,将手机拿过来打开,发现自己这一觉当真了得,昨天晚上八点不到上的床,现在快中午十一点了。长时间以来,不管头一天晚上几点睡,她的生物钟固定会在早上七点半将她叫醒。每次看到罗音在休息日睡到快十点才自然醒,她都隐隐有点儿羡慕。

    手机马上收到短信,是苏哲上午发来的,请她醒了打他电话。

    她梳洗以后换了衣服,先给苏哲打电话,苏哲正在外面准备陪客人吃饭:“要不我让司机过来接你一块儿吃饭?”

    “不用了,我要出去办点儿事,你忙你的吧,晚上见。”

    2

    邵伊敏出了酒店,直接叫出租车去了刘宏宇就读的大学。在路上,她给刘宏宇打电话,请他到学校门口等她。

    她只在走之前匆忙给刘宏宇发了简单的邮件说明情况。刘宏宇看她一身黑衣从出租车上下来,连忙迎了过来,握住她的手,怜惜地看着她:“伊敏,节哀。”

    她点头,勉强一笑:“没事了,宏宇,请我吃饭吧,我饿坏了。”

    “去体验一下我们学校的小食堂好不好,很不错的。”

    说是食堂,其实完全不同于邵伊敏以前在师大吃习惯了的学生食堂。这里是大食堂二楼一个小型的餐厅,竹木桌椅,宽敞舒适,靠窗而坐,可以看到北京难得一见的河畔垂柳婆娑,十分清静。两人点了菜和啤酒,随意饱餐了一顿,然后去学校著名的人工湖边散步。

    此时长假还没结束,学校里相对安静。站在这个名声显赫的湖边,刘宏宇微笑:“是不是见面不如闻名?”

    邵伊敏在自己待的城市见多了一望无际的天然大湖,也笑了:“这里当然不一样呀。”

    两人找长椅坐下,对着湖面,五月的轻风吹拂过来,很是惬意。

    “抱歉我完全没能给你分担,伊敏。”

    她摇摇头,垂眼默然了一会儿:“过去了,我以后会多抽时间去陪陪我奶奶。”

    一时两人都沉默了,刘宏宇不禁想起自己的父母。他一直目标明确,家人引他为豪,全力支持他实现理想,他也习惯了他们的无条件支持,现在不觉有些怅然。

    邵伊敏不想气氛这么沉重,转移话题:“宏宇,你准备何时去办签证?”

    “我已经办好护照了,说起签证也很讨厌。我就知道有人拿到哈佛的OFFER,踌躇满志,意气飞扬,觉得世事无不可为,可是居然转眼间就被拒了,成了所有等签证人眼里的反面案例。BBS上流传着好多神神道道的攻略,据说还有人以签证咨询为业,专门教人怎么应付不同类型的签证官,生意很不错。”

    “他们要是拒了你,是他们的损失。”

    其实这是前段时间刘宏宇MSN的签名:拒了我是你们的损失。

    刘宏宇被逗乐了:“要命,那个签名挂了两天我就换了,别人都说我太猖狂,导师也狠狠骂了我,哈哈。”

    “这算猖狂吗?你肯定没告诉他们,以前你是怎么填高考志愿的。”

    他们读的高中是家乡名头最响亮的学校,而刘宏宇考试完毕后估分,填志愿时只填了目前读的这所学校,并且明确拒绝调剂,当时很出风头。

    刘宏宇笑着摇头:“那时年少轻狂,不一样,可是倒也很值,至少给你留下了印象。我觉得导师说得有道理,其实目前的这种猖狂恰好反映了我的焦虑和浮躁。”

    “你的导师对你期许很高呀。读理工的人理性有余,偶尔轻狂一下,我觉得能算很好的调剂。”

    “这话我要说给导师听,估计他会大摇其头,然后好好教给我厚德载物之道。”刘宏宇笑道,“他一直严谨,我选择了MIT,他才算多少对我点了点头。”

    邵伊敏看着湖心亭子的倒影怔怔出神,刘宏宇回头看着她,此时她的头发用发卡固定成马尾,鬓边细碎的发丝随风飘拂,轮廓秀丽的面孔俨然和他记忆中那个从来独来独往的沉默女生重叠起来,他的心被柔软地触动了。

    当时的她坐在他的左前方,乌黑的头发也是这样束成马尾,上课总是全神贯注,下课多半是独自在操场边走走,从来不参与别人的闲聊。重点学校的重点班,大家学习都很努力,她的用功并不突出,但沉默成她那样的就很少了。

    他清楚记得自己头一次注意到她的存在时的情景,数学老师有个很好的教学习惯,就是让学生分成小组讨论,轮流讲自己的解题思路。轮到邵伊敏时,她声音清脆流利,讲得简洁明确,没有一点儿内向同学常见的期期艾艾。下午斜射进教室的阳光光柱里灰尘舞动,照一点儿在她清秀的面孔上,衬得她的皮肤仿佛透明一样,刘宏宇破天荒头一次对着课本走了神儿。

    从那以后,他不由自主地偷偷注意她。她低头沉思的样子、她默然望向天空的样子、她大步流星走路的样子……他从没对人讲过自己的初次心动,可是他珍藏着这份记忆。

    “伊敏,是不是有话想对我说?”

    “宏宇,关于之前的那个提议。”邵伊敏也回头对着他,“我现在给你一个回答好吗?”

    “我感觉你是要拒签我了。”刘宏宇仍然微笑,温和地看着她,“越发后悔弄了那个猖狂的签名上去。”

    “哎,两回事,我从来没做那样的联想。”

    “有相通的地方呀,伊敏。如果你是觉得我在向你求婚这件事上表现得没有一点儿谦卑,那我觉得自己很活该了。因为回来以后我再想想,也觉得自己很欠揍,拿着一个MIT的OFFER就厚着脸皮跑去找你了,确实很自以为是。”

    “你给我的,是男人能给女人的最大肯定和诚意,我很珍惜。我可以坦白讲,我真的觉得,如果拒绝了你,一定是我的损失。”

    刘宏宇笑里带了点儿苦涩:“然而,你还是要拒绝。”

    邵伊敏平静地说:“我爱过一个人,宏宇,三年前我们分手了,我以为分手以后我和他的生活再没有关系。不过最近,他说他想重新开始。现在我的心情很混乱,在我不能确定我的想法前,至少我得对你做到诚实。如果一直拖着等自己想清楚再对你说,那是对你不公平。”

    “嘿,我早说过我没找你要公平呀。”刘宏宇倒露出松了口气的表情,“你当然有好好选择的自由。我的确有浮躁的时候,可是并没狂妄到希望我一说求婚,你就爱上我,我希望的是你慢慢接受我。”

    “你让我惭愧,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她苦涩地笑,“至少请你保留你选择的权利好吗?不然该轮到我焦虑而且狂妄了,可能回去会把签名改成:‘生平头一次,这么好的男人对我说,他等我选择’。”

    刘宏宇哈哈大笑,知道她是在开玩笑。他认识她这么久,从没见她用过QQ或者MSN签名表达情绪:“生平头一次,我希望我能更好一些,好到足够让你无法拒绝。不,伊敏,别让我的建议成为一种负担。对我来说,未来几年的生活已经确定是在一个单调的环境里苦读,我并没为你放弃什么。相反,只要你还没对我说不,我就能保留一个少年时期梦想成真的机会。”

    “少年时期的梦想,”邵伊敏侧头想了想,“对,我的确也有过。当时我想当一名老师,有一个幸福稳定的家庭。你别笑我,这个好像还说不上是梦想,只能算一点儿愿望吧。现在回头想想,这样简单的愿望,似乎也并不容易实现。没人说得清下一个路口等着自己的是什么。”

    刘宏宇正色点头:“我知道,未来对我们两个人来讲都不确定,并且生活也不是一个简单的选择问题。伊敏,我只能告诉你,你做你该做的选择,而我愿意信任、接受你的选择。”

    3

    邵伊敏回公司销假。徐华英看着她:“小邵,不要逞强,我并不是刻薄的老板,愿意给你假期让你好好休整。”

    “我没事了,工作反而比较容易排解心情。”

    徐华英点头:“好,你去和秘书把事情交接一下,最近她手忙脚乱,真是把我急得够呛。”

    邵伊敏恢复了正常的上班族生活,甚至连周末的羽毛球也恢复了,唯一不同的是,苏哲越来越频繁地出现在她的生活中。他仍然经常去香港、深圳出差,但回来了一定会第一时间去公司接她。

    徐华英看到他,只好笑地扬一下眉毛:“小苏,我的助理很难追吧?”

    周围几个人全笑了,邵伊敏好不尴尬。苏哲却并不以为意,笑道:“徐总,让伊敏少加点儿班,我的机会会多一些。”

    徐华英大笑:“这个建议很合理,采纳了。我先走了。”

    丰华集团的员工从最初的惊诧中恢复过来后,确认了徐总的特别助理正被昊天的苏总紧锣密鼓地追求着。没人会不知趣到去问邵伊敏什么,可是并不妨碍小道消息在公司里悄悄流传。

    这天午休时间,邵伊敏去茶水间冲咖啡,终于头一次听到了关于自己的议论。

    “……他们以前就认识,我听徐总的秘书说的。”

    “我奇怪男人的眼光呀,”说话的是人事部一个助理,倒是用的纯研究的语气,“像邵小姐这样冷冰冰生人勿近的,一样可以有条件这么好的帅哥追求,我们没理由找不着好男朋友吧。”

    邵伊敏再怎么不去注意别人的闲聊,听到自己的名字也得止步了。不过,她知道公司一般人对自己的忌惮,并没有进去吓得她们脸白噤声的兴致,只拿了杯子转身回办公室,改喝纯净水算了。

    站到窗前看底下的车来车往,她知道自己现在的状态很有点儿奇怪,不要说公司同事要议论要好奇,闲下来一想,自己都有点儿苦笑加无奈了。

    苏哲几乎是以静悄悄的姿态,不声不响却又理所当然地重新占据了她身边的位置。只要在本地,他会来接她下班,带她出去吃饭。有时陪她看场电影,有时带她去郊区散步,然后送她回家。两人交谈得并不多,可是居然都觉得这样相对很是平静自然。发展到后来,连她去羽毛球馆他都管接管送了。

    当他头一次到羽毛球馆去接她时,罗音还能保持镇定,戴维凡和张新都不由自主地睁大了眼睛。

    苏哲礼貌地和他们一一打招呼,邵伊敏先去洗澡换衣服,他就坐球场旁边等着。他穿着白色衬衫加深色西裤,明显和球馆里清一色的运动装束很不搭调,但他泰然自若,专注对着球场,似乎在看打球,又似乎心不在焉地在想着什么。

    罗音下场休息,坐到他旁边,一边拿毛巾擦着汗,一边顺口问:“苏先生平常喜欢什么运动?”

    他回头微微一笑:“叫我苏哲吧,平时有空我会去慢跑一下。”

    邵伊敏出来,他很自然地帮她提着球包,一手替她整理头发,微笑着说:“吹干呀,还在滴水。”

    罗音很肯定地确认,他对着邵伊敏的那个笑是不一样的。她在张新脸上看到过同样的表情,带着宠爱和开心。而伊敏仰头看一下他,虽然随即移开视线,可是如果那不算默契,罗音觉得自己就是白混倾诉版阅人无数了。

    他们两人离去以后,罗音看看戴维凡难得有些黯然的面孔,居然心软了,并不打算乘胜追击再去取笑他。可是,张新一向和戴维凡言笑无忌习惯了,老实不客气地拿胳膊捣了一下他。

    “老戴,不容易呀,从小学到现在,我终于也等到了,能看到有个女孩子成功地没落入你的魔掌。”

    戴维凡没好气儿瞪他,可自己也知道跟老张硬气不起来,只能笑骂:“罗音把你带坏了,原来多老实忠厚一个人,现在也知道讽刺挖苦打击刻薄我了。”

    没等罗音发作,张新抢先说:“我积攒了多少年的忌妒呀,终于爽了,今天哥哥我请客,音音,你说你想吃什么?”

    “有你这号重色轻友的吗?安慰我也得问我想吃什么吧?”

    “有什么可安慰的呀,你都没来得及开始,就已经结束。说到底,你还是太走运了。我其实一心想看着你去表白,邵伊敏淡淡一笑拒绝,你把你以前哄女孩子的招数全用上,拼了命去追求。”罗音越说越开心,“她不理你,然后你越陷越深,每天为相思所苦,从此对所有女人都没有兴趣。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取次花丛懒回顾,过尽千帆皆不是,蓦然回首……”

    张新抱住她及时制止了她的诗兴大发:“得得得,咱不说了,再说老戴真得跟我们急了。”

    戴维凡哭笑不得,的确还没开始就已经结束,他只有过一点儿朦胧的想法罢了,就算想表现得深情,似乎也显得无厘头了,更别说被罗音这么一搅:“你该去写小说了,只写点儿婆婆妈妈诉苦的东西太浪费你的想象力。”

    4

    本地盛夏已经不声不响来临,炙热的阳光,酷热的天气,持续的高温,一如既往考验着大家的忍耐力。苏哲又去香港出差了,打电话回来说订了周五的航班回来。

    周五下午两点,邵伊敏参加公司的一次例会,这次会议范围比较小,是讨论徐华英自己独立做起来的品牌代理公司盛华商贸的业务。

    这两年盛华一直平稳发展,但聘请的总经理和公司磨合得并不算好,已经离任。徐华英只能抽时间处理那边的事情,大半具体的管理工作由邵伊敏在负责。这次来开会的几个品牌经理分别汇报了最近的经营状况,眼下最重要的就是昊天百货城南店开业在即,公司代理的几个品牌都在做卖场装修收尾工作。

    徐华英听完他们的汇报,说:“丰华和昊天的合作不止一个商场,盛华代理的品牌将来也和昊天百货有很紧密的联系,第一个店不能马虎,待会儿小邵和马经理再到现场去看一下。”

    城南店在烈日下矗立着,明晃晃的太阳下,外立面的修整在做紧张的收尾工作。邵伊敏和马经理走进去,里面装修基本结束,只剩下零星的电钻声、敲敲打打声。各个品牌都在做卖场布置,商场的工作人员也往来穿梭进行过道等公共部位的吊旗、POP(卖点广告)安放。

    伊敏手机响了,她对马经理说声对不起,稍微走开一点儿接听。

    “伊敏,我已经回来了,待会儿去公司接你好吗?”

    “我现在在昊天城南店看卖场装修的情况。”

    “你去那里干什么,装修噪声对你的耳朵会有刺激的。”苏哲的声音突然有点儿急躁。

    “没事,这边装修已经基本结束了。”

    “你等我一会儿,我马上过来接你。”

    她放下电话,随马经理一路看着盛华代理的几个品牌卖场。这些卖场散布在商场的几个楼层,装修进行得都算顺利。有几个柜台,已经由店长对店员开始了现场培训。

    最后转到盛华代理的一个美国牛仔裤品牌,马经理对邵伊敏说:“就这里装修最麻烦,跟北京总代理那边来回交涉了好多回,最后的效果总算还不错,商场招商部也很认可。对了,昊天百货招商部的向经理那天还跟我打听你呢。”

    伊邵敏纳闷,难道真是全民八卦,昊天那边也对他们老板的私生活这么有兴趣?可是自己差不多只到苏哲办公室拿过一次传真而已,哪儿至于就弄得要满世界打听了。她只能笑一笑。

    “她说她跟你以前认识,不过你恐怕记不得她了。向安妮,有印象吗?”

    邵伊敏摇摇头:“也许见面会想起来吧。”她突然若有所思,从来强大的记忆力一下自动将某段回忆带到了眼前,而那个回忆绝对说不上让人愉悦。

    她并不说什么,只仰头看卖场中间背板上的巨幅牛仔裤招贴。那是一个矫健得引人遐想的男性背影和一个女人渴慕的眼神,整个画面十分有诱惑性。

    “我每天从这里走过,看到这个图都忍不住会停下来多看一眼。”一个柔美的声音在她身后响起。她转头,后面不知何时站了一个苗条的女子,穿着商场管理人员的灰蓝色制服套装,黑色高跟鞋,相貌娇美,头发整齐地绾在脑后,露出光洁的额头,化着一丝不苟的淡妆。

    马经理笑道:“向经理,我刚刚跟邵助理提到你,你就过来了。”

    “不过邵小姐可能不记得我了,毕竟我们只有一面之缘。”

    邵伊敏微笑:“我的记忆力一向还算可以,你好,向经理。”

    马经理笑道:“你们聊,我先去那边看看。”

    向安妮跟马经理点头,然后微笑着转向邵伊敏:“盛华代理的几个品牌这次同时最早宣布入驻昊天百货城南店,对我们招商工作的支持力度很大,请向徐总转达我们的谢意。”

    “向经理客气了,两家公司是合作关系,相互支持是应该的。”

    向安妮扬起眉毛,摇摇头:“你还是那么镇定,我很佩服。当然,我也不指望你主动问我什么了。我冒昧地问个问题,希望你别介意,反正我从来都是别人生活里的冒昧客人。”

    “如果是私人问题,我不一定会回答。”

    “你对我还在昊天工作,现在出现在这里毫不好奇吗?”

    “我对别人的生活一向没多大好奇。”

    向安妮再次摇头:“好吧,被你打败了。我还是不理解苏哲的选择,他那样自我随性的男人,居然会对你一直坚持。我向他要过解释,他只是笑着说,你的性格十分强大,他被征服了,就这么简单。当然,现在看也确实是强大,可是强大得让我永远没法儿理解。”

    “你我只是路人,没必要去试着理解一个路人的生活,那样可能会干扰到自己的生活。”

    向安妮的微笑顿时敛去,停了好一会儿才说:“没错,我的生活已经被自己干扰到了。”她的视线再转向那张海报,“知道我为什么爱看这个招贴吗?有时候我想,我的生活其实也是这样,看着某个背影时间太久,竟然不知道那人其实已经走远,早已经走出了我的生活,属于我永远无法把握住的那一部分。”

    “伊敏。”苏哲快步走了过来,他的衬衫领口解开、袖子卷起,眼睛锐利地扫向向安妮,“向经理,有什么事吗?”

    向安妮却十分平静:“苏总,我只是和邵小姐谈点儿公事。”

    苏哲伸出一只手扶住邵伊敏的腰,柔声说:“走吧,这边电钻的声音还是很刺耳,对你的耳朵没什么好处。”

    邵伊敏点头,对向安妮说:“再见,向经理,如果卖场装修还有什么问题,请尽管跟马经理提出来。”

    她迎面碰上马经理,两人交换了几个工作细节,然后告辞,随苏哲出了商场。

    苏哲发动汽车,一边闷声说:“关于向安妮,可不可以听我解释一下?”

    邵伊敏默然,苏哲并不理会她的沉默,看着前方继续说:“三年前我已经请她自动辞职,但她拒绝,我只能让人事部门将她调离总部,她自己选择了去百货分公司。我并不分管百货这一块的业务,三年来我和她没有任何私下联系。这一次她是直接向集团那边申请过来的,中层的人事任免,我并没有在意,调令下达后她过来报到,我才知道。她的理由是她家在本地,父母年纪大了,希望她回来工作。在情在理,我都没办法再去让人事部门将调令收回。可是,我相信她几年前已经明确知道,我和她早就没有一丝一毫的可能。”

    邵伊敏仍然保持沉默,苏哲将车停到路边,身子倾过,握住她的手:“你不相信我吗?”

    她抬起眼睛看着他,眼前的苏哲神情看似平静,可眼神锐利地闪着光。她隔了一会儿才说:“我信,你没必要费这么多功夫跟我编故事玩。可是我会觉得很无趣,如果往后的日子,你不得不解释,我不得不听解释……”

    “你以为我还敢再给你听到这样解释的机会吗?”他低下头看着她,笑得苦涩,“一次你已经放手得那么坚决,再有一次,我想我握得再紧,恐怕你也会断腕转身走掉了。”

    两人一时都沉默了,邵伊敏垂下眼帘,轻声说:“走吧,待会儿交警该过来了。”

    “昊天上市的前期工作已经做得差不多了,接下来我可以不用总往那边跑。”苏哲重新发动车子,开上大道,声音不疾不徐地说,“我们结婚吧,伊敏。”

    他说话的口气好像是“我们今天去吃淮扬菜吧”,邵伊敏再怎么镇定,也被惊得完全无语了。

    苏哲注视着前方说:“我知道这个求婚很不像样,可是再这么拖下去我大概会发疯了。一想到已经有人抢在我前面向你求婚了,而你在认真考虑,我就忍不住要做噩梦。”

    邵伊敏苦笑:“我还能考虑吗?和你这样出双入对,我要是再去考虑别人的求婚,怎么对得起他的诚意,又怎么能说服自己?”

    “对不起,伊敏,我知道我很自私,不过是仗着你对我保留了往日的记忆和情分,就这样纠缠不肯放手,剥夺你别的选择。”

    “我实在听怕了选择这个词。好像一切都铺到我面前,只等我比较挑选。可是我哪有资格拿别人的心意来做对比,我只惭愧我没付出同样的诚意。而且,”邵伊敏迟疑一下,叹了口气,“苏哲,我觉得你始终小心翼翼地对我,我也始终表现得患得患失,我们两人这个样子,好像说不上是正常恋爱的状态,真的有必要继续下去,甚至说到结婚吗?”

    苏哲眼睛注视着前方:“别再问我这个问题,伊敏。我爱你,我没像爱你这样爱过别的女人。对我来说,你已经是一种抹不去的存在,我只知道我早就没得选择了。”

    这是他头一次当面对她说到爱,声音仍然低沉平静。然而伊敏的震动不亚于刚才听到求婚,她抿紧嘴唇看着车窗外,再没有说话。

    车子顺林荫大道向前开着,进了苏哲住的小区。邵伊敏下车,看着三年没来的地方,一时有点儿惶惑。这里的房子外立面似乎翻修过,树木更加茂盛,仰头只见枝叶繁密间透出隐约天空。

    那个告别的夏夜似乎又出现在了眼前,身边这个男人曾那样大汗淋漓地紧紧拥抱她,带着灼热呼吸在她耳边逼问:“真的快忘了我吗?”

    回忆让她恍惚失神,苏哲握住她的手,带她上楼,拿出钥匙开门。她注视着他手指间那把闪着幽光的银灰色钥匙,刹那间百感交集。

    昔日的时光历历如在眼前,尽管做过那么多遗忘的努力,可是那一段回忆已经铭刻进青春岁月,正如苏哲所说,成了抹不去的一种存在。

    同样的钥匙她也保留着一把,和爷爷奶奶住过的老宿舍的黄铜钥匙一起,用一根红绳结拴着,曾被她紧握掌心,刺出伤口,后来一直静静地躺在她的箱子底下。她已几年没去翻动那两把钥匙了,可是从没忘记过它们代表着什么。

    一个早已拆迁夷成平地,是她再也回不去的家。她后来只回了老家一次,却始终提不起勇气去看那片原地重新竖起的高楼;而另一个,正是眼前这座房子的。木制电扇缓缓转动,柚木地板,深色家具,米色窗帘和宽大的颜色略为暗淡的咖啡色沙发,她从前喝水用的马克杯仍然放在茶几上,旁边是她留下的那本《走出非洲》。

    所有的东西都保持着原样,时光仿佛固执地停留在了这个地方。

    在这座房子里,她曾度过生命中迷惘岁月初次的放纵失控,曾头一次体会沉沦带来的致命快感,曾和一个男人建立起从未与别人有过的身心无限接近的亲密关系,曾试着交付自己的信任与承诺,曾经历在想念中辗转的独处时光……所有的回忆突然沉重而铺天盖地地袭来,让她有喘不上气的感觉。

    苏哲拥住她,凝视她的眼睛:“我曾经很狂妄,说要教给你恋爱的感觉。可是到头来,是你给了我爱情的感受,远不止一点点喜悦那么简单。”

    他低下头吻她的眼睛,她的睫毛颤动着扫过他的嘴唇。他再吻向她的嘴唇,轻柔的话语仿佛直接送进了她的唇中:“我怕得而复失,怕我从来不曾拥有你。”

    他的吻在加深,唇舌辗转在她的口腔中,一点点深入攻陷每个角落。她被动地张开嘴,任他掠夺她的呼吸和思维。那样熟悉而陌生的感觉,如潮水般湮没着两个人。

    “我爱你。”他再次附到她耳边,轻声说。这样低沉的语声令她耳中嗡然一响,她微微向后仰头,似乎要看清近在咫尺的这张面孔,却突然合上双眼吻住他,这个吻从缠绵到热烈,悠长到他们的呼吸紊乱,同时有了微微的窒息感。他的手在她的身体上游移,他的唇灼热地烙过她每一寸肌肤,急迫中带着痛。

    时间一分一秒在流逝,时间每时每刻留下印记。那些铭心记取的,那些来不及遗忘的,通通成为生命的点滴珍藏。

    番外一

    谁是谁的选择

    (一)

    柳芸二十三岁认识苏伟明,和他结婚时,只有二十四岁。

    她以未嫁之身给一个大她十四岁、带了一个三岁儿子的丧偶男人做“填房”,居然并没有多少人觉得奇怪。因为苏伟明的优秀来得实在太明显,而柳芸的青春与美貌,对比之下并不耀眼。

    三十八岁的他家世显赫,事业有成,风度翩翩,一举一动都散发着成熟男人的魅力,眉间略带的郁郁之色,更让感情生活近于空白的少女着迷,她对他的爱不可避免地混合着崇拜。

    可是嫁给这样的男人,其实并无一点儿浪漫色彩。上有身居要职的公公、性格挑剔的婆婆要侍奉;下有一个才上幼儿园的调皮男孩要照顾,她连喘息的机会都没有,就必须学着做母亲,甚至要比母亲更细心,略有一点儿不周到的地方,就有“毕竟是后妈”这样的评语甩过来。

    而那个优秀的丈夫,性格深沉,真正醉心的是工作,把她所做的一切都视为理所当然。

    柳芸没有后悔过自己的选择,特别是继子苏杰八岁时,她怀孕了。在无微不至地照顾一个一直叫她阿姨的男孩五年以后,她终于有了做真正的母亲的机会。

    苏伟明听到消息后并不兴奋,只微微皱眉:“一定要生吗?”

    柳芸头一次被激怒了:“难道你不想要这孩子?”

    “既然有了,就生吧,希望是个女孩。”苏伟明安抚地说,并不想挑起一场争吵,事实上,他们婚后就没争吵过。柳芸从来没违拗过他的意志,他满意自己这个温顺的妻子。

    如果可以选择,柳芸倒是愿意按丈夫的意志来,生个女儿,可老天显然不像她那样把苏伟明的意志视作理所当然。

    苏哲出生了,苏杰瞟一眼自己的弟弟,倒也没什么反感情绪。苏伟明在年过四十后再一次做父亲,没有第一次的兴奋,看着哭闹的小儿子,对苏杰笑道:“本来想给你添个妹妹,不过弟弟也好。”

    连祖父母的评语都是“也好也好”。柳芸搂紧小小的婴儿,想,不对,他不是“也好”,对我来说,他是唯一的,最好的。

    苏哲慢慢长大,和他父亲苏伟明完全不亲近。苏伟明有点儿啼笑皆非,问妻子:“这小子跟我有仇吗?我说东,他必然一声不响地往西;我说南,他就头也不回地向北,完全不像你的性格。”

    柳芸笑,并不打算约束儿子,尽管约束自己已经成了积习:“男孩子为什么要性格像我,像你不是更好吗?”

    苏伟明只能承认有道理。长子苏杰性格张扬,长得比较像他的生母。而次子苏哲,综合了父母两人外貌的优点,是个引人注目的孩子。至于性格,目前他只觉得这孩子小小年纪已经太有主见,有时不声不响地冷眼看人的样子,倒真有几分像自己。

    只有柳芸知道,苏哲并非有意和他父亲作对,他只是觉得母亲做的一切都不值罢了,这个家里,大概也只有她的儿子注意到了她的委屈、辛苦和寂寞。他不认为她的奉献有价值,于是选择对父亲以及家里的每一个人冷漠以对。

    苏哲略微长大后,曾问过母亲:“你后悔当年的选择吗?”

    柳芸笑了,摇摇头:“阿哲,你始终不明白妈妈,看到你父亲后,我就没有其他选择了。”

    没有选择吗?苏哲对这说法微微冷笑,他马上决定了,以后一定会拒绝让自己陷入没有选择的人生。

    读高中时,父亲不愿意受祖父的诸多限制,决定将公司迁往深圳。母亲已经开始给他办转学手续了,他却明明白白地说:“我想就在这边读完高中。”

    他就读的是本省重点中学,师资、条件都很好。他父亲沉思一下,觉得男孩子早点儿独立也是好事,便同意了。

    柳芸想,与其让他们父子在一起相看两厌,倒不如让儿子在这边读书,他一向来得有主见,这边又有自己的姐姐一家人帮着照顾,没什么不放心的。

    苏哲开始过他想过的生活,差不多每一步都是按自己的选择进行着。没有考他父亲希望他填报的大学,留在本地升学;没有按他父亲的意愿去英国留学,而是去了美国;没有在毕业以后去他父亲的公司工作,而是选择了一份在他父亲看来近乎游手好闲、浪费生命的闲差事替人打工。

    他成了那个家庭的局外人,只在节假时过去小住。

    看来比他任性爱惹祸的异母兄长苏杰,倒是一路走着让父亲满意的道路。苏杰大学学习管理,毕业后加入父亲公司,很快锋芒毕露,成了他的得力助手。在私人生活方面,他有过一段荒唐放纵,然后适时收敛身心,工作勤奋,还去读了EMBA,闲暇时打打高尔夫,并且娶了一个门当户对的女孩子,从哪方面看,都是标准而合格的继承人。

    有了这样的对比,苏伟明对苏哲愈加失望,偶尔的通话和见面,两人必不欢而散。更让他不悦的是,柳芸不声不响地站在苏哲那边。对他“慈母多败儿”的训诫,她只说:“我这一生已经这样了,他有权过他喜欢的生活。”

    一向没任何抱怨的妻子的这句话毕竟流露了到底意难平,他只能冷笑:“你这一生过得很不如意吗?”

    “是我自己的选择。”妻子微笑,一句话说得他哑然。

    这一年,柳芸的身体出现了不适,拿到体检报告后,她长久地看着,然后打电话给苏哲:“回来吧,阿哲,你快二十八岁了,应该已经享受了足够久的自由,男人毕竟还是得有一份事业傍身,妈妈头一次求你。”

    出乎她的意料,苏哲很快答应了,语气萧索:“我在这边也待腻了,马上辞职过来就是了。”

    (二)

    从初中起,苏哲搁在课桌上的书本就会被不时夹上字句或幼稚或文艺的情书,他不会炫耀,但也不会当真。班主任对少女的痴狂无可奈何,只能半开玩笑地嘱咐他少放电。

    他也不屑于“放电”,因为实在没那个必要,他清楚知道自己对女孩子的影响,根本不用他主动追求,微笑,皱眉,出神,就有女孩露出沉醉的表情。

    一个又一个女孩子流着泪对他说:“我爱你,苏哲,哪怕你并不爱我。”

    他只能耸耸肩。

    读大学时,他终于有了一个认真交往的女友:肖慧。

    理工大女生本来少,那样漂亮、开朗的女生更是稀有动物了。她和他不同系,比他低一届,有一天突然拦住他,笑盈盈地对他说:“我喜欢你,苏哲,我们试着交往一下吧。”那一瞬间,她的勇敢和特别打动了他。

    她是个生气勃勃的女孩子,足够聪明又足够有趣,他们一直交往到了毕业那年。他准备去美国留学,她看着他办手续准备签证,突然一反常态地紧紧抓住他的手:“为我留下来好吗?”

    他笑:“我们都还太年轻,现在说为彼此做什么决定都还太早。”

    “那我跟你结婚,一块儿去美国,我去那边继续读书。”

    他诧异:“你的学习天赋不错,我不反对你去美国深造,可是现在谈到结婚,我完全没准备。”

    “你完全不在乎我。”她放了手,冷笑道,“苏哲,你从来只考虑自己,没想过我的感受。”

    “这么说话可不公平。”苏哲也笑了,并不打算提醒她,自己从一开始就说了要出国,而她说她不在乎这一点。

    “我以为交往一年多,感情已经这么好,你的未来计划里至少应该有我一个位置了。既然在一起时我也没做到这一点,两地以后我就更没信心了,我们分手吧。”

    她是头一个主动跟他说分手的女孩子,他倒是佩服她的果断:“我尊重你的决定,慧慧。”

    苏哲去美国,先读工科,然后转读商科,闲暇时去世界各地旅游,继续着自由自在的生活。学成回国后,在北京待了一阵子,经人介绍加入了一家悄然挂牌打算进军国内市场的外资保险公司,然后受命回到了他出生的这个城市,负责中部代表处,待遇优厚,生活从容。

    直到遇到邵伊敏。

    跟一个看上去没有好奇心的冷静女孩子交往,真是一个全新的体验。她从不打听他的任何事,也不主动谈及自己。他的好奇心刚好也不旺盛,不过他猜,她应该没有一个正常的家庭,也没有一个幸福的童年,才会形成如此强大的自控能力,努力将生活归纳到自己掌控的轨道,不肯轻易受人影响。从这一点讲,他们有相似之处。

    跟他在一起,她表现得温柔甜蜜,和一般女孩子没什么两样,不同的是,她十分坦荡,不会欲语还休,不会躲闪试探,那么爽快地承认:她喜欢他,但他清楚地知道,那算不上爱,她甚至不在意他的情绪,一点儿没有迎合呵哄他的打算。经过那么久的自我约束,她享受着他带来的放纵感,却仍旧保留着理智。

    她头一次在他面前情绪失控,是在接了一个电话后。他在卧室换衣服,只隐约听到她语气突然由平和转为强硬,他只想,和自己头一天接父亲电话一样,真不是一个愉快的对话,可是又不能不敷衍。

    走到客厅,他只见她坐在飘窗窗台上,看着很平静,可是再一细看,她一只手紧紧按住另一只手,身体却止不住绷紧到了颤抖的地步。他刚试着安慰她,她就爆发了,那样狠命地甩开他,那样声嘶力竭地说她受够了。

    他的判断被证实,紧紧抱住这个挣扎得绝望的女孩子,让她在自己怀抱中安静下来,突然记起年少时,他也曾有过如此愤怒却得不到宣泄的时刻,祖父母和父亲的长期忽略、母亲的无原则隐忍、大哥的不屑一顾……他选择离开他们,一个人生活。而这个女孩,同样选择了孤独,希望伤心的时候全世界将她遗忘。

    他试着安慰她,用自己总结的生活方式,希望她不至于在孤独中越走越远。

    她对他似乎更加依恋了,将学习之余的时间都交给了他,他以为终于开始彻底征服这颗如此理智的心,却突然得知,她打算参加托福考试,毕业后就去加拿大。

    轮到他情绪失控了,他尖刻地指责她,而她并不辩解,这更让他恼怒。

    他突然意识到,这段关系,他竟然没有任何选择,全由眼前这个才二十岁的女孩子掌控着。她选择了何时开始和他在一起,她选择了这段关系有一个期限,她选择了自己将来要走的路,而那个计划里完全没有他的位置。

    那么好吧,分手。

    她没有任何异议,仍然是头也不回地大步离开,从他的视线中消失。

    (三)

    苏哲独自参加了户外俱乐部组织的稻城亚丁之行,同一个写字楼办公的向安妮也在一个团里。她热情地跟他打招呼,他却兴味索然。他当然知道向安妮对自己的意思,可是完全没有回应的心情。

    夏天的稻城亚丁,雪白的圣山在雾中若隐若现,沿途景色壮丽和秀美兼备,同去的人啧啧惊叹。而他却提不起精神,他本来是打算带伊敏同来的,而此时想到这个名字,他就有挫败感。

    晚上他独自在外面抽烟,高原深蓝的天空星河璀璨,浩瀚壮阔,似乎伸手可摘。意识到自己对着星空,又想到了她,他狠狠丢下烟头,一转身,只见向安妮正站在自己身后,那个渴慕的眼神,他实在太熟悉了。

    他淡淡地说:“晚上气温低,回去吧,小心着凉。”

    她突然紧紧抱住了他:“苏哲,我一直爱你。”

    从别人嘴里,爱永远来得如此容易。他说:“对不起,安妮,我想我对你没有同样的感觉。”

    “没关系,我知道目前你不爱我,我对自己的行为负全责。”

    现在女孩子全都宣称对自己的行为负责,他冷笑,星光下那张面孔越发冷峻诱惑,向安妮主动献上了自己的嘴唇。

    那么试试看,能不能在一个怀抱里忘记另一个,像从前一样。

    回到炎热的城市,苏哲仍然倦怠而无聊,每天若有所思,却又不愿意让自己深想,到底是什么让自己难以平静。恰在此时,母亲打来了电话,头一次开口要求他过去。他不知道是什么让母亲做出了这个决定,也许父亲又给她施加了压力吧,而他刚好也厌倦了留在这里,也许隔开一段距离,能更加有效地忘却。他答应了母亲的要求,开始办辞职手续。

    向安妮不出所料地不肯放手了,他装作不知,打算带她去商场买份礼物送她,算是彻底地告别。

    在地下车库,他看到了那个熟悉的身影,推着自行车。他按响喇叭,她却头也不回,只将车子移向路边一点儿。还是什么也惊扰不了她,可是她一身打工的打扮和明显的瘦弱突然触动了他。

    他下车,想问一下她是不是经济方面有困难,可是面前那张秀丽的面孔如此消瘦,眼睛益发大而深邃,神情却是依然平静,看看他,再看看从车里探出头来的向安妮,嘴角居然勾起一笑,仿佛眼前一切都在她的意料之中。

    那一瞬间,他明白了,没办法,至少眼前,他忘不了她,哪怕即将离开。他突然做了决定,下决心不让这个难以忘怀成为他单方面的记忆。

    他送走向安妮,再回到这家商场。夏天沉闷的天气终于转成了雷雨大风,她打完工下到地下车库,神情疲乏,带着一身的油烟味道,拒绝了他送,清楚明白不带一点儿负气感地讲,她把一切当成一个意外,愿意接受同样不可理喻的开始和结束,这段感情对她来说不是一场游戏,可是既然说了再见,她愿意选择就此不再见面。

    她穿上雨衣,骑自行车走了。他在片刻失神后,开车追了出去,狂风暴雨中,那个身影如此纤弱,然而她根本没有回头,只埋头骑车。他决定冲上去拦住她,哪怕她拒绝也要把她抱上车,不让她这么逞强。

    可是他刚加速转过一个路口,捷达在迅速积水的路面上抛锚了。他眼看着那个身影消失在风雨中,只能打电话给修理厂让他们来拖车。他下了车,暴雨在一刹那扑面而来,他全身湿透,可是他浑然不觉,只挂念着同样在雨中的她。

    他毕竟还是违背她的意愿,将一个告别延长又延长了。可是她平静地接受了,纵容了他的任性,任由他将回忆强加给她,同时许诺,不会在他忘记她之前忘记他。

    他没能料到的是,他的记忆竟然来得那样长久。

    这是他的选择吗?

    (四)

    苏哲和父亲、大哥的磨合并不顺利,公司中跟红顶白想看他笑话的人不少,那份压力是他没体验过的。唯一站在他这一边的是母亲,而母亲对公司事务从不插手,既然选择了回来工作,他只能靠自己。

    工作之余,他会去酒吧放松一下心情。这个城市灯红酒绿,诱惑无处不在。红尘喧嚣中,他想念另一个地方的那个安静的女孩,那样安静的相处,竟有恍然如梦的不真实感。

    向安妮也悄然过来,又悄然应聘。在公司看到她,他略微诧异,可她十分坦然,说她想换个环境,和他没关系。他也由得她去,并不理会。她再约他,他也只笑道:“不,我不打算跟公司员工出去,不方便,而且我有女友了,不打算再和别的女孩子约会。”

    他牵挂她,赶回去为她过了生日。她轻声答应,毕业后会来深圳。那一刻,他的喜悦让他自己吃惊。这个从来慎重不肯要他承诺,也不肯给他承诺的女孩子,终于选择了奔向他。

    这样到了冬天,他母亲终于告诉他,她得了乳腺癌,决定去医院动手术。他震惊,再一追问,母亲承认,去年夏天已经身体不适,一直心怀侥幸,去了几个医院检查,而他和他父亲竟然都一无所知。他愧疚而愤怒,不知道母亲这样隐忍是为什么,可是看到父亲依然镇定,只找来医生详细咨询。他想,是呀,如果预料到自己的先生不过是这种反应,好像说与不说没什么两样。

    他到处查资料,了解手术的风险和术后情况。向安妮出现了,她是学医出身,以前在美资医药公司做抗癌药品销售,父亲是外科专家。她帮他收集翻译国外最新资料,选定最合适的手术医院,又自告奋勇愿意陪她去手术。他母亲松了口气,让他留在国内专心工作。

    他恼怒地拒绝,甚至没向他父亲告假,就一起去了美国。异国他乡,烦琐的术前检查,提心吊胆地等待手术安排。他父亲过来,只了解了一下时间安排,不待手术进行,就说要赶去香港参加一个会议。父子两人又是一通大吵。他们对其他人从来客气有礼,不动声色,却总能成功地激怒彼此。

    这段难熬的日子,向安妮体贴地陪在旁边,她表现得理智温柔包容,劝慰他又劝慰他母亲。尽管打算付可观的报酬给她,他也承认,她做的他受之有愧,因为她要的他给不了。

    她却说:“这是我自己的选择,你没必要不安。”

    手术成功了,他大大地松了口气。向安妮一样开心,建议出去喝酒放松一下。喝到酣处,她吻他,他避开,温和地说:“安妮,我很感激你这段时间的陪伴,可是抱歉,我……”

    她打断他:“我们在另一个半球,今天晚上你只是你、我只是我,我不要知道你的其他,就当你我是完全陌生的人,我需要你,我知道你也需要我。如果过了今晚,你没有这样的感觉,我不会纠缠你。”

    这个邀请听起来合理而诱惑,可是做完,他的感觉并不好,没有以往那样的轻松,反而觉得沉重。他穿衣服打算离开,向安妮从身后紧紧抱住他,他只能正色说:“我觉得很抱歉,以后肯定会约束自己,再不会让这种事发生,也希望你再不要提起这件事。”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仿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可是昨晚那么好。”

    “并不好,安妮,这只是一种情绪发泄,没有意义,我们忘了它吧。”

    接到伊敏从国内打来的电话,他的内心突然忐忑,这样的负疚以前从来没有过,他只能告诉自己,过去了,不用再想这件事了。他想选择性遗忘,可是他无法像以往那么坦然地把这种事情当一场春梦让它了无痕迹,而自称对自己负责的向安妮更是没有忘却。

    (五)

    苏哲再次看到她大步离开,消失在夜色中。她选择了分手,那份决绝来得无可挽回。

    他的母亲慢慢康复,他的工作渐上正轨,他和父兄的关系日益改善,他甚至交了新的女友。

    他告诉自己,仍然能够按自己选择的方式安排生活。

    可是已经太迟,有一个身影占据了他的心,让他的选择变得没有意义。

    他到处出差,某个冬日到了北方一个城市,天空飘洒着南国看不到的大雪,他和人一起吃饭,旁边桌上飘来一个地名,突然触动了他。

    那个很少谈及自己的女孩,过年时给在美国的他打去电话,说这边下着小小的雨雪,而家乡那边正是大雪纷飞。那是她头一次提到她出生的城市,她的声音带着以前没有过的一丝软弱无力,却又轻声笑了,而他当时正满心莫名的情绪,居然并没安慰独自留在他那个空寂屋子里等他的女孩。

    他找朋友借了一辆车,设定好GPS,独自开往那个地名。将近四小时的车程,有目的地,却完全没有目标。

    展现在他眼前的是一个北方常见的中型工业城市,整齐划一的街道,灰扑扑的建筑物,带着点儿衰败,没有任何特色和景致可言,而她不曾透露过别的信息给他。他只知道在十八岁以前,她生活在这里,是重点中学的好学生,是一个不愉快家庭的沉默女孩。

    他下车向路人打听,然后到了本地最好的中学。隔了院墙看进去,大雪覆盖的操场空无一人,远处教学楼和这个城市的主色调一样是灰色的,纷纷扬扬的大雪中,他不知道他想看到的是什么。

    她曾背着书包从这里出来,走过前面并不宽阔的街道吗?

    那时她是否就如此大步疾行?

    他对她的生活了解得如此之少,却安于一个简单判断,这是他爱她的方式吗?

    他开始寻找她,去温哥华,回他们留下回忆的城市。

    他和她的老板一起吃过饭,他曾在餐馆碰到过她的室友,她也和他大哥见过面。

    他们唯独没碰到过彼此,直到近三年后,在北京一家会所。

    再次看到她,他疲惫地想,也许确实有一种命运,强过人的意志。

    如果能重新开始,他会做出同样的选择吗?

    他记起她曾说过的话:如果可能,我不会选择跟你有那样一个开始,但是没有那样一个开始,我们也许不会有任何可能。

    有时候,选择就意味着命运。

    他从未后悔命运给他如此不能遗忘的时光。

    番外二

    倾听与讲述

    这天下午,接到一个女人的电话。嗯,当然是一个陌生女人,因为我的手机号码和另两个同事一样,印在报纸倾诉版上,差不多每天都要接到好几个陌生男女的电话。

    她的普通话标准,声音清脆,非常好听。她说她必须讲出她的故事,不见得希望能登出来,可是她没人可以诉说,只有找我,她希望这样能埋葬一段过去,再开始新的生活。

    这段话多少有点儿打动我了,我们约时间,她说她近来很忙,希望能约在晚上。好吧,就晚上,我固定在两个地方接待读者:要么是报社的一间小会客室,要么是报社对面的绿门咖啡馆。

    她说那就绿门吧,她喜欢这名字,让她想起欧·亨利的小说

    The?Green

    Door

    。我多少是个无可救药的文学女青年,听她知道欧·亨利的名字,不觉对她好感大增。

    绿门的老板娘苏珊是我见过的最美丽的女人。我常年在绿门接待读者,和她混出了不小的交情。每次我去,只要她在,她都会和我聊上几句。我问过她,为什么给咖啡馆取这名字,是不是读过欧·亨利的小说。她大笑着摇头,说是前任老板留下来的,在她看来,没什么意义。

    也许世间事物多半如此,我们投射过去的目光才会赋予它特殊的含义。

    到了约定的时间,一个苗条女子准时走了进来,她四下一看,直直走到我面前:“请问是罗音吧,我白天跟你打过电话。”

    我起身请她坐下。她是个相貌娇美的女子,化着淡妆,看上去二十七八的样子,穿一套米色套装,非常精致。

    她很直率,一一回答着我的问题:安妮,二十九岁,在一家商场做管理工作。

    我打开了录音笔,告诉她,如果倾诉能登出来,我会对名字、职业等通通做虚化处理,现在请只管讲。

    安妮踌躇了一下,似乎一时不知道从哪儿说起,好多人都是这样,带着满腔心思跑来,却会欲语还休。良久,她突然问我:“罗记者,你相信一见钟情吗?”

    老早以前,我问过好多人同样的问题,得到的回答千奇百怪。不过我最喜欢我的同学、学数学的江小琳的回答,这时我原文引用了:“我相信所有没发生在我身上的奇迹。”

    其实那个奇迹似乎也发生在我身上过,可是好像不用细说了。安妮听了我的话,微微一笑:“我不知道那算不算奇迹,那是五年前,我二十四岁。我从医学院毕业,我父母都是医生、教授。可我越学越不爱这个职业,所以没听从他们的话继续深造,一毕业就去了一家美资医药公司做了药品销售。”

    她陷入回忆中,目光仿佛越过了我。“我们公司在市中心一座写字楼办公。我的生活很上轨道,工作算得上顺利,男朋友也很体贴,直到有一天,我在电梯里遇到了一个人,什么都变了。”

    我听过太多遇到一个人改变整个生活的故事,好多人都是像安妮这样,回忆起来带点儿喟然,又带点儿甘愿。想来这样的改变其实他们还是喜欢的,平凡平淡的生活就此有了不一样的可能性。

    “他个子很高,长相,怎么说呢,用帅或者英俊来形容似乎很不够,只是觉得整个人都很有神采,由内而外散发着一种摄人的气质,和写字楼的大多数人一样,穿着西装打着领带,可是站在一堆人里,都显得很不平常。我相信所有人都和我有同样的感觉,一眼就能在人堆里看到他。”

    我莞尔,可不,大概每个人都会有遇到一两个出众人物的机会吧,这么一说,好像我也有过相同的感觉。

    “简单讲,我对他一见钟情了,注意他下楼的楼层,打听他工作的地方,和他相遇时会主动对他微笑打招呼,他很随和,我们就这样认识了。然后,我对男朋友提出了分手。”

    我倒是佩服她的当机立断。她注意到我的目光,笑了:“我是不是很无情又很可笑,只是认识了这个男人而已,可越看自己的男朋友,越觉得相处下去没什么意思。就算追不到他,大概我也定不下心来和男朋友再继续了,不如早点儿解脱。”

    “我试着接近他,他倒并不难接近,有时开车出来在路上看到我,也会捎上我送我一段路。呵呵,以前都是男朋友管接管送的,分手后,我只有自己上下班了,顺便说一下,前男友的车可比他的捷达好得多。”她继续讲着,“我加入了他待的一家户外运动俱乐部,留心收集他车上放的音乐,听他谈的话题,然后努力培养相同的兴趣,总之不放过和他走得更近的任何机会。”

    我在心里叹口气,不是我故作悲悯,实在是听了太多这样的故事。每个人都以为自己经历独特,其实只是重复着大同小异的过程,把自己弄得陷溺日深,最后不知道是爱上了那个人,还是爱上了那样深陷其中不能自拔的感觉。

    “我想我们足够熟悉了,在情人节那天,鼓起勇气跟他开口约他出去。他却笑了,说:‘不,对不起,安妮,我喜欢上了一个有趣的女孩子,正准备晚上去约她。’我的心顿时比当时的天气还要冷,也只能强撑着装出一副不在乎的表情,不然怎么还可能有机会。

    “我相信没有女孩子能抗拒他的追求。我只能装成不在意的样子,偶尔跟他碰上时,会开玩笑一样问他,追到手没有。他笑笑说:‘有趣的女孩子,值得多花点儿时间。’我忌妒得发狂,也只能扮没事人跟他一块儿笑。

    “有次在酒吧碰到他独自喝酒,我问,怎么不带你女朋友一块儿来。他说,她还是个学生,而且喜欢安静怕吵闹,不喜欢来酒吧这种地方。我很吃惊,他居然会喜欢一个学生,也许是我太职业女性化了,根本不是他喜欢的那一型吧。于是,我去拉直了头发,穿尽可能学院气的衣服,可还是白搭。

    “快到夏天时,户外俱乐部组织七月去稻城亚丁,他报了两个名,说女朋友正好放假了,准备带她一块儿去。我也报了名,想看看到底是什么样的女孩子,能够吸引住他。”

    我早习惯了这样琐碎的回忆,我写稿只能从这样的流水账里提炼出一篇能见报能抓住读者眼球的文章来,所以我静静地听着。

    “可是到了集合那一天,他一个人来了,我问他,他不耐烦地说分手了,然后再懒得理人。我又惊又喜,不能不觉得这算是我的机会来了。我们飞到成都,然后包车自驾。我当然和他乘一辆车,他一路上都很沉默,我也不打扰他。”她又有点儿出神,停了一会儿才说,“夏天的稻城亚丁很美,沿途草原都是星星点点的野花在怒放,远处雪白的雪山、清澈的河水,那样美丽的高原风光,而坐在我一心爱着的人身边,我觉得真算得上是梦想之旅。第四天到达稻城后,晚上其他人都去看当地的文艺表演,他独自在外抽烟散步。我跟了上去,我知道他并不欢迎人打扰,可是我管不住自己了。”

    她突然顿住,随即苦笑:“我要说下去,你会不会觉得我很傻?”

    我也笑:“不,我从来不对读者的品质或者行为下判断,我只负责倾听,读者对自己负全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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